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困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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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章困境

周燮要帶妍妍去鎮上的超市。

妍妍抱著自己的小貓玩具,爬上了面包車的後座。

周燮替她綁上安全帶,繞過車頭,打開副駕駛的車門,猶豫了幾秒,探著頭向後,跟妍妍比劃手勢,“等一下,馬上回來。”

他小跑著,去尋姜斐。

姜斐正在院子中踮起腳尖晾衣服。

見他進來,扭頭,問:“我好像聽見你的面包車發動機的聲音了,你要出去?”

周燮點點頭,朝她走近兩步,嗅到了剛剛洗幹凈衣服上的洗衣粉的味道。

似乎和自己的是一樣的。

姜斐剛來時還不肯用。

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對於氣味也這樣敏感了。

“帶妍妍去一趟鎮上,很快回來,你去嗎?”

“我生理期呢,不去。”

周燮瞟了一眼她的小腹。

他沒忘記,姜斐每次在這段時間都很不舒服。

姜斐知道他在想什麽,“這次肚子不太疼,你上次給我買的熱水袋我用了,你去吧。”

周燮沈默須臾,然後又重覆了一遍,“那我很快就回來。”

姜斐輕輕地笑,眨了一下眼睛,“你怕我跑了啊?”

周燮的手垂在兩側,像個木頭樁子站在她面前,不願挪步。

姜斐沖他擺手,“快去吧,我會等你的。”

*

周燮想給妍妍買一盒水彩筆。

聽說自病癥的孩子大多有著異於常人的天賦,他嘗試挖掘過妍妍的天賦,但直到今天,他依舊稱得上是毫無收獲。

只有她偶爾坐在小院中的沙子堆旁拿著樹杈寫寫畫畫時,還算得上是註意力集中。

周燮琢磨,或許妍妍在繪畫上有些天賦。

他想起了姜斐的畫。

他不奢求妹妹也有那樣的能力,但起碼有一件喜歡做的事,便是不幸中的萬幸。

周燮在前面開車,偶爾從後視鏡裏看著後排的妹妹。

妍妍張著嘴,哼著不成調的歌。

他聽著,總覺得熟悉。周燮五音不全,分辨稍許,才意識到姜斐平時也這麽哼歌。

妍妍越來越喜歡姜斐了。

她的喜歡和討厭都直白且濃烈,叫人一眼看出。

姜斐送她的漂亮裙子,她不穿,也不讓收起來,疊得整整齊齊,就放在枕頭邊,每天早晨起來都要將褶皺捋平。

但妍妍從來都不會理解“離別”的意義。

她以為所有的“再見”都和周燮每次去鎮上一樣,過兩三天,總會再見到。

妍妍晃悠著腦袋。

突然說:哥哥,我回去給姐姐畫一幅畫,我過生日,送給她。”

她的生日在深秋。

周燮的目光從後視鏡躲閃著移開。

迎面來了一輛大貨車,他連忙打著方向盤,車頭急急向右轉,道路旁側的樹影都變得模糊。

妍妍在後面“哎呦哎呦”著,她樂呵呵地趴在窗戶旁,以為哥哥是在跟自己玩。

周燮十指太用力,指節泛白。

他放緩車速,慢慢地吸了一口氣,然後重新踩下油門。

*

妍妍抱著一包糖,站在貨架前,不樂意放手。

周燮平日裏是不讓她吃糖的,她小時候長過蛀牙,在醫院時比平常的孩子哭鬧得要更加嚴重。

他將糖塞回去,對妍妍搖搖頭。

妍妍癟著嘴,周燮蹲下身,對她道:“你待會兒可以挑一個玩具。”

妍妍戀戀不舍,但她還記得,如果自己嚎啕大哭,哥哥不會訓斥她,只是坐在旁邊沈默地陪伴,直到嗓子幹啞。

周燮替她挑了128色的水彩筆盒,回頭時,見妍妍正仰著腦袋,目不轉睛地盯著貨架上的一排書。

花花綠綠的,是不同分類的“趣味數學”。

妍妍沒有去學校讀過書,都是他自己在家裏教著認字,或是最簡單的數學加減法。

他走過去,蹲下問:“你喜歡這個嗎?”

妍妍盯著封皮上跳躍的數字,肯定地點點頭。

周燮讓妹妹面對著自己,又道:“妍妍,這是書,你買回家不能撕著玩。”

妍妍還是點頭,又把兩本書護在懷裏。

周燮拍拍她的頭頂,“好,那哥哥給你買。”

他又給妍妍展示手裏的水彩筆盒,“喜歡這個嗎?”

妍妍擡起頭,往水彩筆的貨架看去。

“不喜歡的話,你可以自己挑。”

妍妍往那邊瞟了幾眼,顯然還是更喜歡手裏的幾本書,她緩慢地點點頭,含糊地回答,“要這個。”

一大一小往交錢處走去。

大約五十多歲模樣的中年女人站在櫃臺後。

這超市裏的物品價格貴,客人不多,工作人員因此大多時候都是清閑的。中年女人玩著手機,不知道在跟誰聊著天,見兩人走來,也只是隨意看了一眼,慢悠悠地把消息發出去才懶散地問:“有會員卡嗎?”

周燮擺擺手。

“那要辦一個嗎?有優惠,有積分,能換購。”

周燮還是擺手。

女人沒推銷出去,翻了個白眼,掃了一眼被櫃臺遮得只剩下一個腦袋的妍妍,敲敲臺面,“你手裏拿的是什麽?”

語氣有些尖銳,聽上去很嚴厲,眉毛豎起來,眼角的褶皺明顯。

妍妍嚇得一抖。

周燮看了女人一眼,彎腰向妹妹伸出手。

妍妍一動不動,目光有些呆滯地盯著櫃臺後,好像快哭了。

周燮輕輕地安撫她,“把書給哥哥,哥哥給你付了錢,回家就能看了。”

他的一只手抓住了書角,等待著妍妍的回答。

終於,她慢慢地放松雙臂。

周燮將兩本書放在水彩筆盒一旁,從兜裏掏出錢包。

女人放下掃碼槍。

翻了翻那兩本書,然後隨口就說:“七十八塊五。”

周燮微微楞了一下,指了一下她手邊的機器。

女人道:“掃碼槍壞了,也出不了小票。兩本書四十,水彩筆三十八塊五,你直接付錢吧。”

周燮就要拿錢,妍妍突然尖聲大喊了一聲,“不是!”

女人“哎呦”了一聲,摸摸心口,“嚇死我了。”

見哥哥略微困惑,妍妍捂住耳朵,“不是!她騙人!”

中年女人停頓幾秒,輕哼一聲,“你說誰騙人呢?”

“水彩筆,二十八塊五,她騙人。”

妍妍口齒有些不清楚,說快了,旁人更加聽不懂。

但周燮能懂。

那女人也很快反應過來,“你胡說八道。”她轉頭問周燮,“你家孩子看上去智力有問題啊?可別隨便帶出門,多嚇人。”

周燮知道妍妍不是一個撒謊的孩子。

他握緊了拳頭,盯著妹妹的眼睛,“你再說一遍。”

妍妍並非連別人的話都聽不懂,她眼淚汪汪,抽搐著,只是重覆:“她騙人,她是騙子……”

她的哭聲吸引了其他客人的註意,他們指指點點,一個老板模樣的人走過來,問:“怎麽了?”

女人添油加醋地敘述了一遍。

周燮面色有點青,他一把搶來櫃臺上的賬本,扯下最後一頁紙,在上面刷刷寫下一行字。

中年女人一看,笑得更起勁兒,“原來是啞巴啊?你們這一家子……”

老板掃了一眼上面的字,“這水彩筆多少錢?”

“三十八塊五,我都告訴他們了,他們不付錢——是不是根本沒錢啊?”

妍妍忽然用拳頭狠狠地像櫃臺砸去,“二十八塊五!你錯了!”

老板給中年女人了一個眼神。

他們的確偶爾會這樣做,故意在某個物品上加幾塊錢,多數人不會註意總金額上的差別。

原本這男人面容老實,小孩瞧著呆傻,大概是糊弄過去了。

真是陰溝裏翻船。

老板看了一眼旁邊的客人,對周燮道:“那我們去看一下貨架上的標價吧。”

周燮點頭。

他已經想好,如果是妍妍說錯,那他會帶著她給對方道歉,但他無論如何也要確認價格,不叫人覺得妍妍是個隨便說謊的孩子。

幸好標簽上清楚地寫著“二十八塊五。”

老板臉上的尷尬閃過一瞬,很快消失。

他輕飄飄道:“這盒彩筆在這個周漲價了,我們還沒有來得及把新的標簽放上去,不過你放心,這是我們的問題,還是按二十八塊收你錢。”說罷他又低眉瞟了一眼妍妍,皮笑肉不笑的,“你妹妹記性還挺好的。”

妍妍才聽不懂這些話的真實含義。

她狠狠地盯著中年女人,卻沒有等來她的道歉。

妍妍泣不成聲,就要打人。

女人退後兩步,嘴皮子利索,“這孩子是個傻子,剛才抱著我們店裏的兩本書,還不肯付錢,長大以後肯定是個賊。”

周燮猛地揚起手——

但只是指著女人的鼻尖,發出沈默的警告。

饒是如此,他還存著最後一絲理智。

女人梗著脖子,“你要打我?你要打女人?”

周燮當然不會。

但妍妍的拳頭揮舞了出去。

她的情緒已然徹底失控,毫不顧忌地發洩著自己的憤怒。

方才那些尖銳的詞語刺傷了她稚嫩的心。

賊。

傻子。

好像她根本不需要尊嚴。

步伐跌跌撞撞,在女人躲閃中,妍妍撞到貨架上,一屁股坐在地上。

周燮緊緊抱住妹妹,撫摸著她的後背,像是在給她順氣。

妍妍捂著自己的腦袋,似乎已經不知道喊疼。

她拿起貨架上的東西,不管是什麽,全朝對面兩人扔去。

幾個拉著推車的客人驚恐地快步向外走,還有愛湊熱鬧的,把鏡頭對準兄妹二人。

周燮護著妍妍的腦袋,讓她埋在自己的臂彎裏。

跪在她的身邊,發出粗糙沙啞的嘶吼。

像是一頭公象的悲憫。

妍妍張大嘴,還在持續地尖叫,口水留下來,打濕了周燮的衣服。

周燮聽見旁邊人的議論聲,“天哪,你看那女孩兒的眼睛,是不是腦子……”

他要抱起妍妍,想帶她離開這個地方。

但妍妍不肯走,她勁兒不小,掙脫了哥哥,又用拳頭敲擊著他的後背。

她只是想要一個道歉。

她不能理解,“對不起”三個字哥哥教過很多次,她都會說了,但眼前的兩個大人為何開不了口。

周燮卻不忍心讓妍妍再受到這樣的指點,他抓住妍妍的兩臂,像是一頭野牛,用力頂著在她的脖頸。

這是妍妍幼年時,最喜歡玩的游戲。

哥哥像是小火車的車尾,她是車頭,她咯咯咯地笑,是小火車朝著終點前進的聲音。

這樣的游戲,莫名能讓她慢慢平靜。

讓她知道最親近的人就在身邊保護她。

十多分鐘後,妍妍的哭聲終於慢慢平緩。

而周燮,依舊維持著原本的動作。

他像是藝術家精心設計著每一個肌肉細節的雕塑。

老板松了一口氣。

妍妍的頭發已經被自己揉亂,衣服也皺皺巴巴的。

她耗費了太多力氣,一張小臉煞白,忽然低低地喊了一聲,“哥哥。”

“嗯……”

周燮回應著妹妹,大臂洩了勁兒,雙手滑落下來。

“我、我想……”

她話未說完。

周燮聞到了一股腥臊的味道。

妍妍尿在了地上。

有人倒吸一口涼氣,罵了一句“真他媽惡心”。

以前,為了讓妍妍學會在合適的地方自己上廁所,周燮花費了很多精力和時間。

她明明已經學會了……

很多年都沒有這樣了。

妍妍也很多年都沒有這樣發過脾氣了。

淡黃色的液體滴答在地板上。

那是周燮的困境。

他被困在這裏。

甚至無法挽留一個愛上的女人。

四周的議論聲變多了。

人們終於意識到這個高大的男人是個可憐人。

但這些人的生活也算不得愉悅,更不可能分出自己的同情心。

他們只是讓自己的議論聲肆無忌憚起來。

妍妍張了張嘴,小腿上還有液體流下,她發不出聲音。

她想求救,轉身抱住周燮的頭顱。

遲來的羞恥讓她泣不成聲。

而一聲又一聲地“哥哥”,幾乎要將周燮擊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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